更新時間:2023-02-16 16:04:57作者:佚名
《葬花吟》的間奏
《葬花吟》寫于五月二十六日餞花之期,而其間奏則遠在八月下旬。說是間奏,既是就音樂意義而言的,只是就行為意義而言的。就行為意義而言,寶玉在沁芳閘橋邊桃花樹下展讀《西廂記》,一陣風過,桃花“落的渾身滿書遍地皆是”,寶玉“兜了花瓣,來至池邊,抖在池內”,寶玉是葬花于池內;黛玉把花裝在絹袋里,埋于花冢,黛玉是葬花于土中。就音樂意義而言,黛玉的《葬花吟》,與寶玉葬花前讀的、后來黛玉也讀的《西廂記》,黛玉別寶玉后經過梨香院屋角看到的《牡丹亭》,黛玉由《牡丹亭》而聯想到的崔涂、李煜的詩歌,皆可入樂(《西廂記》《牡丹亭》已經入樂);古人詩句與《葬花吟》,在音樂風格上是相連的。
花謝花飛花漫天
黛玉因前一日與寶玉的誤解和當日又遇餞花之期,而“勾起傷春思思”,哭了幾聲,小聲念了幾句,便是《葬花吟》。《葬花吟》是傷春之作,前代詩歌曲中常見的傷春色象,大多都能在《葬花吟》中找到。
例如落花。開篇一句“花謝花飛花漫天”,第二句“紅消香斷有誰憐”,后邊的“一朝飄泊”,都是在寫落花。落花是最典型的傷春色象,幾乎出現在所有的傷春詩(包括狹義的詩歌曲在內的廣義的詩)中。寶玉讀到的“落紅成陣”及其下句“風飄萬點正愁人”,“風飄萬點正愁人”所出自的杜詩“一片花飛減卻春,風飄萬點正愁人”,黛玉憶及的“花落水流紅,閑愁萬種”,對《葬花吟》產生重要影響的《代悲黃芩》中開篇兩句“洛陽城北桃李花,飛來飛去落誰家”,歐陽修的“淚眼問花花不語,驪歌掠過吊床去”,辛棄疾的“惜春長怕花開早,即便落紅無數”,等等,都是寫落花的名句,對《葬花吟》有著或深或淺的影響。
又如飛絮。《葬花吟》中說“落絮輕沾撲繡簾”,“落紅成陣”所在的歌曲《混江龍》中有“蝶粉輕沾柳絮雪”。飛絮幾乎與落花同時,因此詩中經常把兩者著力,例如歐陽修的“狼藉殘紅,柳絮濛濛”,秦觀的“飛絮落花時侯一登樓,便做春江都是淚,流不盡許多愁”。而飛絮又因其體輕易飛而給人飄泊無依的覺得,像黛玉飛絮詞中寫的“漂泊亦如人命薄”;韓愈的“浮云飛絮無根蒂,天地闊遠隨飛揚”,雖繪景幽美,卻仍是以飛絮飄泊無依為前提的。東坡詠飛絮的《水龍吟》,更是憤恨癡纏,令之后者無法為繼。
再如杜鵑。杜鵑又稱杜宇、子規,常在春末吼叫。杜鵑相傳是退位的古楚國國君望帝的神識所化(望帝的故事,唐代記載的各類版本稍有不同),詩中杜鵑的隱喻常常給人凄哀的覺得。《葬花吟》中寫道“杜鵑無語正黃昏”,黛玉之后寫的《桃花行》中有“杜宇一聲春歸盡”,秦觀的“杜鵑聲里寒煙暮”、李重元的“杜宇聲聲不忍聞”都是名言;辛棄疾則把表現傷春的三種鳥并提:“綠樹聽鵜鴂,更那堪,鷓鴣聲住,杜鵑聲切!”
《葬花吟》與前代的傷春詩,存在著廣義的“互文”關系,前者可以在巨大程度上幫助我們理解《葬花吟》。
質本潔來還潔去
傷春就是傷己。這一點,書中說得極分明。黛玉“因把些殘葉落瓣去淹沒,由不得感花傷己”。而傷春詩中最典型的隱喻是落花,就是由于花是動物的精華,樹葉色調上的鮮艷,味道上的芳香怡人,形狀上如造化鏤刻般的優雅工巧,不正是人(尤其是男子)的青春、才華與美麗質量的極佳象征嗎!這既可以說是承繼了屈原青檸美人的手法,更可以說是一種無須刻意、發自天然的聯想。
黛玉過梨香院時,耳中飄進《牡丹亭》的唱詞。她“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,細嚼‘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’八個字的味道”。同樣在《牡丹亭·驚夢》中,杜麗娘說過一句話:“可惜妾身色調如花,豈料命如一葉乎!”杜麗娘自殘的“顏色如花,命如一葉”,與柳夢梅留傳更廣的一句“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”,贊嘆相同而悲傷色調更濃。才情幾可比肩李清照、卻憂郁而歿的朱淑真,其《斷腸詞》中甚少落花隱喻。不管是“滿院落花簾不卷”的朱淑真,還是悵惘“顏色如花,命如一葉”的杜麗娘,以及在落花飄飛中愁緒飽含的林黛玉,都是在借春花而自殘悵惘。
而黛玉不同于前人之處,在于葬花。前代詩詞中雖時常提到葬花,但或無法稽考,或描寫詳盡,皆不及黛玉葬花的自然、生動、感人。
寶玉“恐怕步伐蔑視”,便兜了花瓣,抖在池內。黛玉想的更遠,園內的水干凈,流出后,“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,一直把花蹂躪了”。二玉的苦心,都意在為落花尋得一個干凈的歸宿。而二玉也都是喜潔的人,尤其是黛玉。黛玉詠白玉蘭的詩“碾冰為土玉為盆”,正是寫玉蘭花的高潔。黛玉賦秋菊的詩“孤標傲世偕誰隱”中“孤標傲世”一詞,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愛菊的陶淵明。陶淵明除寫過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龍華”這樣廣布眾口的詞句外葬花辭最后一句,還寫有“秋菊有佳色,浥露掇其英,泛此忘憂物,遠我遺世情”;也會讓人想起寫過“朝飲木蘭之墜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”的屈原。黛玉的份量,雖然比不上屈原、陶淵明。但屈子的投江沉沒,永叔的隱居躬耕,黛玉的葬花于花冢,不都有高潔的一面嗎!用屈原的話來說,即“安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”;用陶淵明的話來說,即“登東皋以舒嘯,臨清流而作詩”;用黛玉的話來說,即“質本潔來還潔去,強于污淖陷渠溝”。
茅舍歸去掩重門
黛玉在夜幕中茅舍歸去,緊掩重門。黛玉用“歸去”而不用“歸來”,由于在她小聲念出《葬花吟》時,她還在園中,并未回到瀟湘館。歸后掩門,“青燈碑亭”,“冷雨敲窗”,都是構想。黛玉的《葬花吟》只有一首,但黛玉葬花則非此一次。因此,她在夜幕中茅舍回到瀟湘館,在孤燈牌樓的孤獨與黑暗中,在冷雨敲窗的凄寒與蕭索中,久久無法入睡,很多都是她的真實狀態,其實,不免有哲學的渲染。
掩門,是在闡明一種心境。例如陶淵明:白日掩荊扉,虛室絕塵想。又如唐庚:世味門常掩,歲月簟已便。再如王維:吟哦嵩高下,歸來且閉關。陶淵明的掩門,是要息交絕游,不與俗世相處(這是大約意思,實際上較為復雜);唐庚則有感于世態塵寰,憤而掩門,獨眠于竹席上;王維閉關,則是在一個獨立古樸的天地中享受一份悠然恬然的閑逸。黛玉的掩門,與某些女性作家都不同。“雨橫風狂五月暮,門掩黃昏,無計留春住”(歐陽修詞)和“欲黃昏,雨打梨花深閉門”(李重元詞)中的女主人公,其態度更接近黛玉。不同的是,歐李詞皆寫閨情,而黛玉的態度則非小令所能完全涵蓋。
最接近黛玉態度的,大約還是小說中經常提到的《西廂記》中的崔鶯鶯。第二十三回中,黛玉憶及崔鶯鶯的唱詞“花落水流紅,閑愁萬種”,其所在歌曲的全文是:“可正是人值暮秋蒲郡東,門掩重關蕭寺中;花落水流紅,閑愁萬種,無語怨東風。”“無語怨東風”一句,極易讓人聯想到第六十三回寶玉晚宴上黛玉所掣花簽上的句子:莫怨東風當自嗟。歐陽修《再和明妃曲》末二句寫道:藍顏勝人多薄命,莫怨春風當自嗟。歐李詞皆是把風雪關在門外。黛玉呢?不僅風雪,不僅塵世,她連春風都關在了門外。其中蘊涵著悲愁與自殘、無可言說的哀痛與解脫無門的悲哀等情感。正如金銀花詩中的“滿紙悵惘題素怨,片言誰解訴秋心”,亦如玉蘭詩中的“秋漁父女拭啼痕”,“嬌羞默默同誰訴”。
花落人亡兩不知
與前代寫傷春的散文相比,《葬花吟》在詩藝上應當不是最高的(東坡詠楊花的《水龍吟》,令人有觀止之嘆,辛棄疾寫傷春的《摸魚兒》《祝英臺近》等,亦令人擊節嘆賞),但《葬花吟》的悲傷色調卻是最為濃厚的。
感情上濃厚的悲傷與寫作上的手法緊密相關。諸如:柳絲榆莢自芳菲,不管桃飄與李飛。桃李今年能再發,今年深閨知有誰!五月香巢已壘成,梁間燕子太無情。今年花發雖可啄,卻不道人去梁獨居也傾。這八句在意思上與《代悲黃芩》中“明年花開復誰在”一句是大致相似的。劉希夷用一句抒發的意思,黛玉用了八句,但讀來并不認為繁瑣,而是浸入于詩中一股透骨的悲傷。寫燕巢的四句,不易懂。周邦彥寫落花、燕巢:落花都上燕巢泥。此句與前一句“新筍已成堂下竹”,都是傷春之句。周邦彥也是借落花被燕子啄來筑巢寫傷春之情,對落花原本并不在意。黛玉則不同。燕巢早已壘成,眼前遍地的落花喪失了一個好的歸宿,只好飄泊,或被人步伐蔑視(此刻未能講到葬花)。今年花落雖可被燕子啄來筑巢,但今年燕子還來瀟湘館嗎?瀟湘館的主人還在嗎?
更為典型的是末八句。黛玉由憐花而葬花,又由葬花而聯想到自己不知身喪何日;由葬花而見責于人,聯想到自己今后困守無地;余下四句,更是令人凄哀欲絕。寶玉聽后的反應是,“不覺慟倒斜坡之上,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”。而花撒一地,雖然正是寶玉無意間對“花落人亡兩不知”的回應。
《葬花吟》比大多傷春詩更為凄慘的成因,往近了說,是前一日的誤解。晴雯把黛玉誤認成少爺而不開門,黛玉則誤覺得晴雯不開門是由于自己“父母雙亡,無依無靠”而寄食賈府的的境況,因而誤覺得寶玉惱了她。其實,黛玉以外兒子的身分客居賈府,確實遭受了一些傭人的仇視。因此,她雖然誤解了晴雯,但這些被仇視的體驗卻是真實的,有依據的。往遠了說,與黛玉多病的體質和抑郁的性感相關。更遠一點,還可以說與她草胎木制的前世有關。但這種總認為不足以完全解釋《葬花吟》透骨的悲傷。
寶玉聽完《葬花吟》的體驗是,先構想黛玉香消玉殞時,自己怎么傷心腸斷,后又推之于寶釵、香菱、襲人諸人,再由那些男子想起自己,最后由自己之不知身在何所而感觸于大觀園之易主。脂評說:《葬花吟》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,故用在餞花日諸艷畢集之期。書中人賈寶玉的體驗正可印證讀書人脂硯齋的評語。寶玉所構想的黛玉、寶釵、香菱、襲人諸男子的香消玉殞,正是脂評中“大觀園諸艷之歸源”的詳細化。
黛玉在《葬花吟》的悲傷只限于一己的范圍,寶玉則推及大觀園中所有的男子,寶玉的體驗大約只是雪芹先生的意思。雪芹代書中人物寫詩,會盡量考慮到人物的年齡、地位、文化素質、作詩時的境況等種種誘因,力求做到貼合人物。但在寫《葬花吟》時,卻在有意無意間趕超了黛玉這一人物,為大觀園中所有男子抒寫了一曲贊歌。祭餞花神那天,“滿園里繡帶飄搖,花枝招展”,除黛玉外,寶釵、迎春、探春、惜春、李紈、鳳姐、巧姐、香菱及眾宮女等出席了,熙攘熱鬧,堪稱極一時之盛。專章中并無一字寫餞花時諸人的談笑聲,用筆最多的卻是黛玉葬花的凄哀之音,以及寶玉對《葬花吟》的深邃感傷,可以視為《葬花吟》凄哀之音的余響。餞花之熱鬧與葬花之悲慘,明日之熱鬧與今后之悲壯,都構成了很大反差。
寶玉構想的癥結是,“逃大造,出塵網”。這正是小說開篇《好了歌》的意思,只是甄士隱選擇的癥結和之后柳湘蓮的癥結。但寶玉既不同于甄士隱,也不同于與他頗為緊密的柳湘蓮。《好了歌》反思的是功名富貴、夫婦之恩、子孫之孝,甄士隱隨瘋跛道人剃度,是由于“暮年之人,貧病交攻”,“投人不著”。假如說甄士隱剃度是由于看破了世態人情的話葬花辭最后一句,這么同樣隨瘋跛道人剃度的柳湘蓮,卻是由于兒女之情的破滅。寶玉近于柳而又不同于柳。就戀愛而言,寶玉的情其實是對準黛玉的;但就對美麗事物的憐憫賞愛之情而言,寶玉的情則是對準所有男子、甚至是對準花泥鰍鳥這種無情之物的。
這些人喜歡在《好了歌》中,或與之近似的“到頭一夢,萬境歸空”等色空概念中去找尋小說題旨。我感覺《葬花吟》(寶玉意義上的《葬花吟》),或許更接近小說題旨。《紅樓夢》不是對世間萬物的否定,而是為黛玉、為香菱、為晴雯、為世間所有美麗的人與物唱出的一曲富有疼愛、無奈、凄哀的贊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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